第46章

陽光變得溫涼,蒼翠的樹影婆娑,影影綽綽地晃悠著幽暗的碎金色。

在那陰霾沉罩不散,晚來霜飛的秋日黃昏裡,杏葉已因暮色而變得金黃,紅楓似火。

水裡的荷葉逐漸地凋殘,卻仍留得好些枯葉供人聆聽深夜雨珠滴響的聲音。

順著池水蜿蜒前行,便是通往秦肆院中的小徑了。

緊閉著門窗的暗間,光線昏暗。

秦肆一人坐於軟榻上,微垂著首,白皙麵頰染上一層陰鬱,手指掐著微痛的眉心。

似是被煩心事困得太久,連頭都有些疼了。

宮宴那晚,秦肆在與青黛發生爭執之後,他便被皇帝緊急地喚回宮中去了。

原本以為是宮裡又出了什麼急事,原來隻是叫他回去看傷。

所幸暗器上是無毒的,他隻受了皮肉傷,簡單地包紮之後,他就連夜押著舞姬刺客去了東輯事廠。

舞姬皆是層層選上來的,刺客能夠偽裝成舞姬趁著中秋宮宴混進宮中,想必其中少不了朝廷之人的暗中幫忙。

嗬,公然刺殺皇帝,惹得皇宮人心惶惶,不得安寧,他定要查出幕後的指使者來。

刺客似是認定了未成功便成仁的想法,東輯事廠接連審問了好幾日,她們都嘴硬著不肯開口。

秦肆便不跟她們客氣了,直接喚著趙千戶上刑去。

東輯事廠便整日都充斥著血腥氣味和淒慘的哭喊,秦肆聽著那哭喊聲,心裡確是十分快意的。

除卻這些煩事,他最掛唸的便是青黛了。

番子剛上報青黛落水時,他便焦急地走出宮去,走得太急,竟連情報都未等番子稟告完,他就已經走出好遠了。

番子後來又上報了他所窺到的全程,秦肆這才後知後覺是蘭妃推青黛下的水。

他幾乎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麵上便冉冉升起了一陣凶狠的戾氣。

蘭妃好生歹毒,他還未找她算過去的賬,她竟然又不知死活地惹出事端來。

若不是她身上披著開國大將軍遺孫女的身份,他早就把蘭妃給弄死了。

至於禮部侍郎…… 青黛那天夜裡並不是與柳侍郎私會,而是遭蘭妃算計、被推下荷花池後,又被恰巧經過的柳侍郎救起罷了。

回想起青黛聽到他誤會的話語時,那般不可置信的可憐神情,他心中頓時橫生絲絲痛意。

可他也是氣著的,氣她不做解釋,氣她給柳侍郎辯護。

“呼……”秦肆沉重地吐出一口氣來,漆黑眸色裡隱隱地帶著複雜神情。

也不知她現在的病情如何了?

是否有好轉之意。

秦肆需要考慮的事情太多,腦子一陣陣地發痛,不得不加重了按著眉心的位置。

他這幾日都在皇宮和東輯事廠活動,好久未回督府了。

現下好不容易得了空閒回來,待他這陣頭痛過後便去看看她罷。

忽聞門外傳來一陣緩緩的敲門聲,他現在疲憊得很,並不想見人,索性不作理會。

門外的人似是打定了主意見他,稍稍等了一會兒後,又輕輕地敲了三聲。

這次卻是伴著一道柔柔的嗓音,“督主。”

是青黛的聲音。

秦肆麵上立即現出一抹驚訝之色。

青黛在秦肆的屋門外立著,心裡其實是有些忐忑的,有些擔心秦肆還在誤會著她。

等了好一會兒,都冇有動靜,她發覺自己應是吃了閉門羹時,那扇木門便從裡邊開起了,露出門後身量頎長的男人。

他神色有些淡漠,半闔著眼眸俯視她,眼神不經意地在她臉上轉了一圈,才冷聲道:“有事?”

青黛見他中氣十足,臉色冇有半點蒼白之色,好似尋常人一般。

身上還穿著威嚴官服,隻是頭上的官帽摘了下來,明顯是從外頭剛回來的。

根本不像小竹子說得那般淒慘。

果然,小竹子的話語掐頭去尾,隻聽中間的就可以了。

她壓下內心的疑惑,輕輕地點著頭,“督主近日繁忙,妾身已多日不見督主了,甚是想念。”

秦肆一怔,她似乎忘記了那夜的爭吵,竟半分都不提起。

他彆扭的情緒不知不覺又起來了,有些不自在地撇過頭去,冷冷地問道:“病可好些了?”

青黛細聲應道:“多虧督主請了太醫來,妾身的病幾乎痊癒了。”

秦肆聞言,感覺腦子的疼痛似乎減輕了些。

他習慣性地壓抑著自己的情緒,麵上依舊是不露聲色,淡淡地應了一聲,“嗯,還有事嗎?”

他這般淡漠的語氣,似乎不歡迎她的到來。

青黛有些失意了,目光稍稍地垂了下來。

秦肆見狀,似是察覺了自己的言語有些模棱兩可。

他到了嘴邊的言語便又轉了個彎,頗為耐心解釋道:“本督隻是倦了,要歇下了。”

青黛心裡還是擔心著秦肆的傷勢,她無論如何也要看到才能安心,“那妾身替督主寬衣罷?”

她似是鐵了心要進他的屋裡,秦肆阻止不了她,便微微歎聲氣,開門讓她進了屋來。

青黛入了屋,目光微微地巡視著,就見桌上擺著幾個白瓷瓶子,貼著的紅紙上寫著藥物的名字。

青黛料想秦肆應是準備給自己換藥了,她心處隱隱有些痠疼,便忍不住問道:“妾身給督主尋太醫來罷?”

太醫在這方麵是在行的,總歸是比秦肆獨自上藥好。

秦肆毫不猶豫地拒絕,“不必。”

他並不喜彆人見了他的身子。

青黛聞言,又試探著問了一句,“要不讓妾身給督主換藥?”

秦肆動作一頓,濃黑的眼睫輕輕顫了一下,腦中似乎是在快速運轉著。

半晌,他都未做答覆,卻伸著手開始解起腰帶。

他今日倒是冇有端著高高在上的架子了,冇讓青黛寬衣,自己就主動地褪去外衣。

青黛本以為他也會拒絕的,冇想到竟這般輕鬆答應了。

他一向將自己遮掩得嚴嚴實實,她極少窺見他脖頸以下的部位。

此刻,鼻間恍惚聞見他衣裳上殘留的清冷鬆木熏香,不知不覺地有些緊張起來。

秦肆修長白皙的手指很快地將衣裳解開,他解衣裳的動作靈活得很。

平日要她服侍著寬衣,都是因為他懶得自己動手。

先是外麵的玄色帶金的蟒袍,後解開中衣的帶子,最後便褪下一層薄薄的雪白裡衣,露出一直藏匿在衣裳底下的身子來。

白皙胸口寬厚而硬實,手臂現著充滿力量的青筋,隆起的肌肉線條清晰又流暢,胸口卻隱有刀傷、鞭傷留下的淺淺痕跡。

緊實的窄腰處,突兀地橫著一截雪白的紗布,紗布右側微微滲出一點藥色來。

也不知道他都經曆了什麼,身上竟那麼多傷痕。

她單單瞧著那淺淺的痕跡,便能想象他承受著刀劍揮砍下時的巨大痛意。

青黛心有懼意,不敢多看。

青黛明明一開始是正著心思要給他治傷,現下腦子裡卻充斥著奇怪的想法。

她臉頰猛地一下躥紅,耳邊似乎還能聽到自己如鼓般的心跳聲。

“夫人在看什麼?”

秦肆發覺青黛好似突然地呆愣住了,他坐在榻上好一會了都不見她有所動作,忍不住微蹙眉提醒她。

“冇!

冇什麼……”青黛有些欲蓋彌彰地低下頭去,洗淨手便要去解他傷處的紗布。

青黛恍然回過神,暗罵自己怎麼突然鬼迷心竅了。

趕緊解了紗佈下來,如此一來便見著底下觸目驚心的傷口了。

傷處很是狹長,又割得很深。

混合著藥粉的顏色,當真是血肉模糊,猙獰得很。

她心裡酸澀了一陣,鼻尖也有些酸了,她忍著那股錯亂情緒。

趕快用乾淨帕子沾著些白瓷瓶裡的藥水,輕輕地撫過他傷口的深紅輪廓。

藥水十分刺激,一碰至傷口,便覺得有如萬根鋼針般刺在身上似的。

秦肆精緻的眉眼間纏繞上幾分隱忍的痛意,身體都因疼痛而緊繃了些。

青黛立刻就發覺了他的異樣,便立即停下動作,不禁抬頭向他看去,眸中擔心神色呼之慾出,“督主可是疼了?”

秦肆麵頰有些僵硬,劍眉都緊緊地蹙著,他聞聲便微垂著頭看她。

卻忽覺他們現在這般動作,很不對勁。

屋中昏暗,黑影與光線輕柔地打在她的臉頰上,她眸中隱隱地有些水光,楚楚可憐地抬頭看向他。

這個角度,就好像是…… 秦肆喉中一癢,喉結忍不住滾動一番,緊實的胸口還起伏得厲害了些。

他頗為不自在地低聲催促道:“快些罷。”

青黛以為他是覺得疼痛難忍,她便不敢再停下,便又拿著輕輕地拿藥水給他擦拭著,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便想與他稀稀鬆鬆地說些話。

她起著頭,秦肆多半都是不應的,偶爾才應上一句。

這時候,太陽已經逐漸西移沉到西山背後去了,它的餘暉給連綿的群山鑲上了一道金光閃閃的邊飾。

暮色漸沉,青黛不知不覺地說了好些話,卻依舊覺得心中悶得難受。

隻因她一直很在意秦肆和蘭妃的關係,堵得胸口喘不過氣來。

猶猶豫豫地想了一陣,最終還是下定決心問了出來,“督主,蘭妃娘娘是不是……” 她還未說完,秦肆就已經出了聲,語氣十分冷然,“她害了你。”

不止這一次,此前在江南追殺青黛的刺客,便是蘭妃派來的。

他本想事情不要鬨得如此難堪,蘭妃這瘋女人卻步步緊逼,執意要讓青黛死去。

秦肆危險地眯了眯眼,眼眸似乎變得更加幽深了,“日後若是有人敢欺你,你無需忍讓,省得嗎?”

青黛聞言倒是有些驚訝的,原來他已經知道她落水的事是蘭妃造成的。

可她也不是自尋麻煩,若不是因為蘭妃是他宮裡的姘頭,蘭妃也不會心生嫉妒了害了她。

青黛心裡仍舊有些憤懣,置氣般地嗔了一句,“若不是蘭妃娘娘有督主可倚仗,又豈會有那個膽子?”

青黛話剛落下,便覺得下巴上一緊。

她被迫抬起目光向上看去,卻見到秦肆十分嚴肅的表情,眼中的神色凝成了冰霜,“本督與蘭妃冇有任何關係。”

青黛微微錯愕住,玉麵頓時變得緋紅,眼神中漸漸地帶著期許意味。

秦肆十分不喜青黛拿自己與蘭妃做比較,言辭冰冷中透出幾分不易察覺的認真。

“夫人要曉得,本督的女人,從頭到尾都隻有你一個。”

說罷,秦肆又是輕哼了一聲,便放開了她。

他這般,可是否認了蘭妃的存在、且承認了她的意思?

青黛怔怔的,心口有些發燙,耳尖發紅,腦中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直至下巴上殘留的觸感都消失了去,她也仍是半句話都說不出。

她恍惚地輕點著頭,就算是應答了。

指尖似乎都沾染了他身上的溫度,一點點地變了。

再次給他上藥時,竟有些集中不了注意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