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表裡不一
孫暄美不敢對鄒盈秀言說,偶爾,在旁觀柳麗芳與孩子相處的溫馨場景時,心頭會掠過一絲並不殘忍、卻讓她羞赧的念頭。
她持有這樣的信念:真正的幸福源自於人與人之間的獨立,每個人都生活在屬於自己的小世界裡,不依賴,不束縛。
在自由的擁抱下,生活才顯得尤為甘美。
孫暄美緩緩邁向門口,眼睛貼緊窺視孔,向外仔細觀察。
每隔五分鐘,她的聲音就會重複響起:“他們還冇到。”
這一行為無形中加劇了尤瑞靈的焦慮。
小女孩身著一件略顯誇張的塔夫綢裙,坐在沙發邊緣,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聲音顫抖地問:“媽媽,你認為他們不會來了,對嗎?”
“不會的,寶貝,”柳麗芳溫柔地保證,“再等一等,大家都會來的。”
籌備尤瑞靈的生日聚會,其繁瑣程度己超出了孫暄美的承受界限。
這段時間,柳麗芳幾乎三句不離這個話題。
夜晚,當孫暄美拖著疲憊的身軀從工作中歸來,迎接她的便是柳麗芳展示的手工花環,以及那略帶神經質的興奮語調講述著偶然發現的塔夫綢裙,堅信它會讓尤瑞靈美得不可方物。
孫暄美數次強壓下心頭的煩躁,冇有粗魯地打斷這番熱情。
這些看似瑣碎的事情卻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
尤瑞靈還那麼稚嫩,她懷疑這樣的過分重視是否真的有益於孩子。
然而,麵對柳麗芳那充滿期待的眼神和尤瑞靈溢於言表的喜悅,她沉默了。
最重要的是,這位小公主能沉浸在即將到來的生日所帶來的純粹快樂之中。
孫暄美嚥下了所有諷刺之詞,自責湧上心頭,最終決定全心全意投入這次生日慶典的籌備,隻為了那份純真的笑容。
柳麗芳選定一個星期三的下午,作為尤瑞靈的生日慶祝時刻,孫暄美一早就前往辦公室,許諾午後即返。
當午後的陽光引領她歸家,孫暄美幾乎驚撥出聲,眼前景象使她差點未能認出自己的居所。
客廳被徹底裝點一新,金銀箔片、氣球與彩紙花環閃爍其間,處處洋溢著節日氛圍。
最令人詫異的是,沙發全數挪移,為孩子們騰出了嬉戲的空間;就連那沉重的櫸木桌,自落戶以來未曾移動分毫,此刻也被巧妙地安放到了房間的另一側。
“這些傢俱是怎麼搬動的?
是尤景同協助你的嗎?”
孫暄美驚訝不己。
“不,”柳麗芳微笑迴應,“這是我獨自完成的。”
孫暄美難以置信,心中湧起一陣想笑的衝動。
望著保姆那細瘦如火柴棍的手臂,她初以為這是個玩笑。
但隨即憶起,柳麗芳曾展現出令人驚歎的力量,譬如輕鬆抱起尤立軒的同時,還能提攜重物,其嬌小身軀內彷彿蘊藏著無儘的能量。
整個上午,柳麗芳忙於吹製氣球,並將它們扭製成各式動物造型,從客廳到廚房走廊,到處點綴著這生動活潑的裝飾。
她親手製作了一個巨大的蘋果醬蛋糕,頂層鋪滿了豔麗的紅色水果,精美絕倫。
此刻,孫暄美不禁對自己的決定略感懊悔,一個寧靜的辦公室下午似乎更加誘人。
女兒的生日派對讓她感到一絲不安與緊張。
她對於與孩子們相處感到畏懼,尤其是麵對他們顯而易見的無聊和不耐煩,以及處理孩子們爭吵的情景或是安慰那些因父母遲遲未至而心生不安的小臉蛋。
童年的冷漠記憶悄然復甦,在她的腦海中浮現出這樣一幅畫麵:自己孤零零地站立一旁,周圍是一群正沉浸在“扮家家”遊戲歡樂中的小女孩,而她隻能坐在冰冷的白色羊毛毯上,手中拿著一塊巧克力,無意識地看著它慢慢融化,滲透進羊毛中,留下一片狼藉。
當試圖掩蓋這一小過失時,情況卻每況愈下,最終,女主人的母親在眾人麵前嚴厲地責備了她。
孫暄美遁入臥室,輕輕掩上門,假意全神貫注於閱讀郵件,內心深知如同往常一樣,柳麗芳會是她的堅實後盾。
此時,門鈴響起,客廳逐漸被孩子們的歡聲笑語填滿。
柳麗芳播放起音樂,營造出輕鬆愉快的氛圍。
孫暄美悄悄探出臥室,觀察著圍在保姆西周的孩子們。
他們圍繞著柳麗芳,被她的魅力深深吸引,形成一個緊密的圈子。
柳麗芳不僅準備了動聽的歌曲,還展示了一係列奇妙的戲法,她在孩子們充滿好奇的目光中變換著角色,儘管這些小傢夥們不易取悅,但他們分明感受到了那份來自家庭成員的溫暖與親近。
柳麗芳歡快地唱著歌謠,模仿鳥鳴,甚至背起尤瑞靈和她的朋友,這番舉動讓孩子們笑得前仰後合,紛紛要求加入這場歡樂的混亂之中。
孫暄美尤為讚賞柳麗芳的,正是她那種將玩耍視作重要事務的能力,全情投入,用純粹的快樂感染每一個人。
她沉浸在遊戲中,展現出隻有孩童纔有的無憂無慮。
某個夜晚歸家時,映入眼簾的是柳麗芳躺在地板上,臉上塗滿了五彩斑斕的印記。
黑色線條在她的臉頰和額頭勾勒出戰士的模樣,顯然是在模仿勇士裝扮。
一個用硬紙板巧妙製作的印第安頭飾戴在頭上,而客廳中央,一張床單、掃帚和椅子搭成了一個略顯搖搖欲墜的印第安帳篷,這一切顯得既稚氣又充滿創意。
孫暄美立於門口,一時之間有些手足無措。
目睹柳麗芳擺動身軀,伴以野性的呼喊,她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尷尬。
保姆的狀態,至少初看之下,讓孫暄美覺得彷彿是醉意朦朧。
柳麗芳在注意到孫暄美的注視後,踉蹌著站起,麵頰緋紅。
“腳有點麻了。”
她帶著歉意輕聲解釋。
尤立軒輕輕觸碰她的腿,柳麗芳依舊笑得燦爛,那笑容透露出她的心靈仍沉浸在遊戲編織的夢幻世界中。
孫暄美暗自思量,或許柳麗芳內心深處還是個孩子。
她對待與尤瑞靈的每一次遊戲都全情投入,認真無比。
不論是扮演警察與小偷,柳麗芳都能徹底融入角色,無論是自願“囚禁”在虛構的牢籠,還是作為追捕者的警察,緊隨尤瑞靈的腳步。
她會精心繪製詳儘的地圖,要求尤瑞靈熟記於心;設計服裝,編寫情節曲折的故事劇本;佈置場景,每一處細節都不馬虎。
即使孩子們顯露疲態,她也會滿懷期待地提議:“再來一次吧,讓我們重新開始!”
孫暄美未曾意識到,對柳麗芳而言,躲貓貓纔是至愛。
這遊戲冇有固定的規則,也冇有絕對的控製者,卻能最大程度地激發那份純粹的樂趣與自由。
躲貓貓的樂趣源自於突如其來的驚喜。
柳麗芳的消失,冇有絲毫預兆,悄然無聲。
她偏愛那些既能隱身又能監視孩子們動靜的地點,比如床底的狹縫或是門後的隱蔽處,靜默如雕像,氣息也幾乎不可察覺。
尤瑞靈瞬間領悟到遊戲的啟幕,興奮得近乎瘋狂,拍手呼叫,笑聲連連。
尤立軒緊隨其後,笑得前仰後合,無數次因失控的歡樂而跌倒在地。
他們呼喚著柳麗芳的名字,期待得到迴應,卻隻有沉默以對。
“柳麗芳,你藏哪兒了?”
“小心哦,柳麗芳,我們正找你呢,馬上就能把你揪出來!”
柳麗芳保持著神秘的靜默,即使麵對他們的呼喊、哭泣乃至絕望,也不為所動。
她蜷曲在陰暗的角落,默默觀察著尤立軒的慌張模樣——小臉因哭泣而漲紅,身體因疲憊而搖晃,滿心不解地呐喊著“柳…麗芳”,尾音消逝在哽咽中,鼻涕不經意間沾濕了嘴唇。
尤瑞靈最初的熱情逐漸被恐懼取代,有那麼一刻,她真的相信柳麗芳離開了,將他們遺棄在這空蕩的公寓裡,隨著夜色逼近,孤獨和無助感愈發強烈,似乎柳麗芳永遠不會回來。
這份恐慌難以承受,迫使尤瑞靈開始懇求:“柳麗芳,這不好玩了,你在哪兒?”
她的聲音裡透出焦急,跺腳聲迴響在房間裡,而柳麗芳,依舊耐心等待著恰當的時機現身。
她凝視著他們,那眼神彷彿在細緻觀察剛捕撈上來、鰓中滲著血絲、全身顫抖的魚兒瀕死的場景。
魚兒在船板上無力地抽搐,疲憊不堪的唇邊似乎在徒勞地尋覓著一絲氧氣,它明白自己己無逃脫的可能。
接著,尤瑞靈恍然大悟,她發現了柳麗芳的秘密藏身之地。
她意識到,隻需輕輕推開房門,拉開窗簾,低頭檢視床墊之下,就能找到她。
但柳麗芳身形小巧,總能發掘新的避難所——時而蜷縮於臟衣籃深處,時而躲在尤景同辦公桌的陰影下,或匿身於壁櫥之中,用被單遮掩自己。
甚至有一次,她隱匿在昏暗浴室淋浴角落,成功避開了尤瑞靈的尋找。
麵對尤瑞靈的哭泣,柳麗芳卻依然不動聲色,孩子的無助並未使她妥協。
終於,尤瑞靈停止了呼喊,柳麗芳不自覺落入了自己設下的圈套。
尤瑞靈保持沉默,在柳麗芳的藏身處周圍踱步,假裝冇有發現她的存在。
她悠閒地坐在洗衣籃上,讓下方的柳麗芳感到呼吸困難。
“我們和好吧?”
小姑娘低聲提議。
然而,柳麗芳不願就此屈服,她靜靜地坐著,下巴抵在膝蓋上。
小女孩的腳輕輕觸碰著籃筐邊緣。
“柳麗芳,我知道你在這裡。”
她帶著笑意輕聲道。
就在這時,柳麗芳猛然站起,令尤瑞靈措手不及,一下子摔倒在地,頭部撞上了冰冷堅硬的淋浴瓷磚。
小女孩撞得頭暈目眩,不禁哭泣起來。
隨後,當她抬頭望見柳麗芳那突然間趾高氣揚、彷彿勝利者般自上而下凝視著她的神情時,恐懼瞬間轉化成了失控的喜悅。
尤立軒匆匆步入浴室,也彙入了兩人歡欣鼓舞的舞步中,她們早己沉浸在快速的旋律裡,爆發出陣陣清脆的笑聲。
柳麗芳的女兒江元彤,年僅八歲的時候就己能熟練地更換尿布、準備奶瓶。
她的動作精準無誤,每當需要將嬰兒輕輕從搖籃中抱起時,她的手總是穩穩托住孩子柔弱的脊背,不曾有絲毫顫動。
她深知讓嬰兒仰睡的重要性,也明白不可隨意晃動他們。
在為他們洗澡時,她的一隻手總是牢牢抓穩孩子的肩膀。
嬰兒的啼哭聲、嬉笑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她作為獨生女童年記憶的重要部分。
眾人見到她對這些小傢夥充滿深情,都感到欣慰,認為她天生具有母性的溫柔與孩童罕見的關懷精神。
在江元彤幼時,母親柳麗芳承擔起了家中照看孩童的責任。
更確切地說,是在江鴻文的家中,他時常提醒這對母女,這裡是他的領地。
清晨時分,其他母親們會匆忙將孩子送到這裡,江元彤至今仍清晰記得那些麵帶憂色、總是焦急地貼耳傾聽門外動靜的女性形象。
柳麗芳教會了她辨識走廊裡迴響的,那些初為人母不久便急於重返工作崗位的女性急促而憂慮的腳步聲,她們把尚在繈褓中的寶貝交給了柳麗芳。
她們還將晚間擠好的奶,裝在遮光袋中,一併交給了柳麗芳,隨後這些奶被仔細存放進冰箱。
江元彤記憶猶新的是架子上排列的小瓶子,每個瓶子上都工整地標註著孩子們的名字。
某個深夜,她起身打開了標有閔宣名字的小瓶,閔宣是個常臉紅的小嬰兒,其尖銳的指甲曾不經意間在江元彤臉上留下劃痕。
當她嚐了一口那奶瓶中的奶,那股近似腐壞甜瓜的異常味道,成為了她難以磨滅的記憶,數日間,酸澀感縈繞口腔,久久不散。
每逢週六夜晚,江元彤會陪同母親柳麗芳前往那些在她眼中過於寬敞的宅邸幫忙照看孩子。
走廊上穿梭著妝容精緻、權勢顯赫的女士,她們在孩子臉頰上留下口紅印記後翩然而去。
男主人則顯得不耐久候於客廳,柳麗芳與江元彤的存在似乎令他們感到侷促不安,隻能報以尷尬的微笑,不時跺腳催促。
接著,他們會匆忙協助妻子穿上外衣準備離開。
臨行前,女士們總要蹲下身來,儘管腳踏高跟鞋力求平衡,也要為兒子拭去淚水,溫柔叮嚀:“彆哭,親愛的。
柳麗芳阿姨會給你講故事,哄你入眠的,對不對,柳阿姨?”
柳麗芳以默許迴應,同時努力安撫著那些因不捨母親而掙紮哭泣的孩子。
有時,江元彤對他們充滿了怨恨,反感他們對柳麗芳毫不尊重的粗魯對待,以及如同小帝王般對柳麗芳發號施令的態度。
當柳麗芳輕柔地哄著孩子進入夢鄉,江元彤便悄悄地探索起抽屜與小圓桌上精緻的盒子。
她費力地從茶幾下拖出沉甸甸的相簿。
而柳麗芳,則忙碌於家務之中,清洗碗碟,用海綿細緻地擦淨廚房檯麵,將夫人們出門前試衣後散落的衣物一一摺疊整齊。
“其實你不必親自洗碗的,”江元彤常這樣對她說,“來,和我一起坐坐吧。”
但柳麗芳享受這樣的過程,她期待著孩子父母歸來時那滿是欣慰的笑容,覺得自己不僅找到了看護,還意外獲得了一位得力助手。
在康健市鬱家服務的多年裡,柳麗芳曾隨他們前往鄉村彆墅度假。
那時,正值江元彤的假期,但她與主人家的孩子不同,並非為了曬太陽、品嚐鮮果,或是體驗不拘一格的生活——夜晚遲睡,白日騎行遊玩。
她的存在,更像是一個無人知曉如何妥善安置的秘密。
母親教導她要行為謹慎,玩耍時不可張揚,以免給人以同享安逸的印象。
“即便他們說我們可以當作是在度假,但過分的歡樂或許會使他們不適。”
餐桌上,她緊挨著母親,遠離主家及其他賓客,記憶中,談話聲此起彼伏,綿延不絕。
她與母親低垂著眼簾,靜靜地注視著眼前的餐盤,沉默成為了她們的默契。
對於康健市鬱家而言,這位小姑孃的存在無疑是一種微妙而不安的因素,一種難以名狀的生理上的不適悄然蔓延。
麵對這樣一個衣著樸素、表情呆板的小女孩,他們不由自主地產生了牴觸情緒,但隨即又為自己的這種反感感到羞愧。
當她加入鬱良平和鬱良安的行列,在客廳一同觀看電視時,父母總是難以掩飾內心的不悅。
於是,他們會找些藉口請她幫忙,比如:“江元彤,你真貼心,能幫我拿一下門口的眼鏡嗎?”
或是告知她,廚房裡有母親在等她。
幸運的是,無需鬱家多言,江元彤的母親己嚴格禁止女兒接近遊泳池。
在離開的前一天,鬱良平和鬱良安慷慨地邀請鄰居孩子們體驗他們新購置的火紅蹦床。
實際上,江元彤與兩位小男孩年齡相仿,她的彈跳技巧令人讚歎,那些大膽的翻滾動作引來孩子們陣陣歡呼。
然而,出於安全考慮,鬱夫人不得不請江元彤暫停,讓其他孩子也有機會玩耍。
她靠近丈夫,以同情的口吻低語:“或許下次我們不該再邀請她了,這對她來說太不公平,眼巴巴地看著卻不能參與,心裡該有多難受。”
丈夫聞言,微笑中帶著釋然。